結案了，經歷三場官司之後

我的人生經歷過三場官司。

第一場是爸爸被倒錢生意宣告失敗，這場官司打了非常多年，二審才成功，影響了全家人的命運。

第二場是再次被倒錢（到底有多衰？），不過這場官司沒有打完，爸爸就過世了。

最後我代表去開調解庭，對方欠我們快 100 萬的工程款，但一概不認，還說他很有誠意，願意開價 5 萬和解。我差點一口氣緩不過來腦中風。

後來我們的律師有再談判爭取，也有很多繼續纏訟下去訴訟成本跟稅務的考量（白話文就是我也沒有錢可以爭一口氣），最後結果雖然跟律師調解前的預測相符，但跟欠錢還錢這件事理所當然的程度而言，依然是妥協非常多。

這件事對我的價值觀影響深遠。

除了深深感受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義，就算是法律也有其侷限，也覺得做人真的要憑良心，因為當下我真的很想把來調解的被告律師舌頭撕爛丟進海裡餵鯊魚（對不起我口出惡言）調解委員應該也是看多了，結束後還安慰我們一下，能夠趕快結案，重新繼續過生活，才是最重要的。

然而，如今我對司法並不感到完全失望。

以我們家的第一場訴訟而言，雖然結果與原始提告金額相較之下，確實短少非常多，但也足以償還多數債務，不至於要跑路，有空間重新出發。

因此我還是相信，法律的存在是最低限度的救濟管道。只是身為市井小民，必須有更加務實的期待及策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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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幾年，常常半夜 4、5 點被老爸從睡夢中挖起來，把公文打成電子檔、撈要當證據的照片（他不會用電腦），老實說也感到非常煩躁。事隔多年，想不到還會再走一遭……

這次我變成了當事人。其實是土地分割的小案子，原告一紙存證信函寄來協調未果，一狀告上法院。

最荒謬的是這案情還越演越烈，許多持有人追查後原來已經陸續過世，繼承分配下去，最後捲入的被告高達 50 多人。我三不五時去派出所領公文，見證一個又一個死亡通知，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受。

本來想說一來一往的高鐵票都還比較值錢，算了就讓法官判，大概全部人都這樣想。還是媽媽拖著我，至少去聽一次案情讓法官能盡快結案（對快兩年前就以為要結案了）。

殊不知我就回去開庭那麼一次，現場聽了聽發現，欸不對耶原告你說一套做一套陰我們捏！整個村莊鄉親父老聽到消息簡直炸鍋，人神共憤的程度還以為我是 5 億家產被奪。

原告一開始選擇直接寄存證信函，對於鄉下的老人家而言，早就直接踩了紅線，失去了所有溝通的基本信任。這個起點讓後續協調更加困難重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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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為最大苦主（屋主）從此每庭必到，法院還曾打電話要我一定要出席，確診時怕我沒去拖到結案進度，還通融讓我視訊。

與此同時其他加起來應該有 500 歲的鄉親父老還有各種利益分配的問題，一個比一個激動，一個比一個憤慨。盛怒之下常常聽不進法官在講什麼，也無從具體表達內心的想法和方案。

（某叔：我們已經住在這裡快 100 年了！不容許外人侵門踏戶！某伯：我們不要錢！諸如此類）

年紀最小、輩分最小的我，負責所有與法院的文書往來，開庭完翻譯法官和鄉親的話，跟催法院交辦事項，還得要拿捏倫理，分析彼此分分合合的想法，有些事態按法律現實走有其定數，但要讓法官開口，不能晚輩提。有些捷徑可以走，但急不得，得讓各方勢力把情緒發洩完畢，才能回歸理性決策。

其實看對方的書狀就明白，搬了很多法條，應該有找專業的代書或律師操盤。百姓覺得法官要主持公道啊，怎麼可以讓壞人白白搶我東西呢？有錢了不起嗎？這種英雄夢真的是不用期待太高。當大家義憤填膺不要這樣、也不要那樣，僵持不下時，我只問一句，「好，不要這樣可以，那你們希望法官怎麼做？你們告訴我，書狀我來寫。」

當事情走到法院上，背後一定有難解的爭議，你很難得到真正心理上滿意的是非，只能在各種法條、舉證、利益中找平衡，很少人能夠完全不妥協。

 

對我來說，可以做的就是盡力爭取法官公權力的支持，跟法官對齊盡快結案的目標，提出於法可行的方案。法官不會平白無故做出有利己方的判決，他甚至不會提方案給你，你想要什麼結果，得自己去開局。

我去北港出庭，放眼望去老弱婦孺鰥寡孤獨者眾，進到法院一時緊張，往往前言不搭後語。老實說，連我這麼單純的案件，好歹也是個念到台大的文組生，法官講話當下，我依然常常是聽得一愣一愣，書狀得讀好幾遍沙盤推演。

上法院其實是知識門檻非常高的事情，對上門求助的一般民眾而言也並不友善，這裡面真的有理所當然的公平嗎？我不覺得。如果我的案子再複雜一點，我對自己做的決定一樣有信心嗎？我其實沒有。那我有錢找律師幫我嗎？我不確定。

什麼是公平？在這個不確定性如此高的體系中，在先天的結構傾斜中，如果你是佔上風的那個人，權力的上風也好，財富的上風也好，地位的上風也好，知識的上風也好，我真的覺得要認知到，你是多拿的那一方。

當你有所選擇的時候，你要選擇給予，還是掠奪？而你的每個選擇，都會影響另一個人（甚至更多人）的生命。

己所不欲，勿施於人。回到日常生活中，我也有佔上風的位置和角色，走過這一遭後，這是我很深的自我警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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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次出庭法官結案，這場演了兩年的荒謬劇場終於即將完結篇，以我們這芝麻大的案子真的也算太久了。台上法官由衷的謝謝台下大家願意各退一步，海闊天空，辛苦大家協調。台下現場氣氛表面和樂，依然笑裡藏刀，動不動要酸一下這場無端橫禍的源頭、惹是生非的原告。

村長載著我們這群烏合之眾的被告一起去搭高鐵回台北，路上鄉親毛病又犯，「走右邊！右邊就對了！我很熟！」我看 Google map 疑惑萬分，明明就左邊？礙於 70 多歲的鄉親常常開車回鄉走跳，比我在地很多，我沒做聲反駁，反正大家回得了家就好。

我偷偷一直重新定位，在沒人發言好像迷路的時候救場，「啊對對對，這裡直走、這裡右轉」繞了超大一圈終於看到高鐵站，大家歡欣鼓舞道別。

高鐵外夕陽雲彩飛過。三次真的夠了喔，彷彿放下往昔重重的重擔，無明的糾纏，我要往前走了。這回合林小姐拿下，被告林小姐，下台一鞠躬。